□陈汉莉
冬至,温州一带也称“冬节”。冬至大如年,这一天要吃汤圆。吃了“冬节圆”就大一岁喽,老人们瘪着漏风的嘴说。
少年不惧年岁长,那时我们迫不及待期盼早点长大,便迫不及待地期盼吃冬至汤圆。问大人:吃一颗汤圆就大一岁吗?回答说是的。那,多吃几颗就多大几岁吗?回答说不是的。
“家家捣米做汤圆,知是明朝冬至天”,小时候家住张宅和叶宅两大庭院之间,两座宅院都人丁兴旺,冬至前几天开始,从凌晨到半夜,宅院里的主妇们都在忙碌,家家轮着把糯米浸泡,然后在门厅前的石磨里磨成粉。磨粉需要搭档,一个推磨,一个倒米,磨粉不误嘴皮功,熟练磨粉的女人们往往在推磨送米的过程中,也把这院里院外的家长里短一起磨成了细碎。话题越浓郁,磨工越带劲,磨出来的米粉也更细腻,搓成的汤圆后也更有嚼劲。
也许,钟鸣鼎食之家吃顿汤圆不算什么,但小康人家及贫苦家庭要吃汤圆就动员全家大小,和面、擀面、剁馅、包捏、烧火,忙成一团。但忙归忙,在那热闹的欢喜中自有着节庆的乐趣。
小时候,所有的节日都是以美食的名义到来的,因此,所有的节日都让孩子们欢腾不已——端午是粽子节,清明是清明粿,七月七吃巧食,八月十五是大饼节,过年捣年糕,即便是七月半,这个叫“鬼节”的节日,也吃九层糕。冬至日吃汤圆,各色汤圆更是粉汤登场——同样以汤圆粉为食材,可以搓成大丸子,也可搓成小丸子。这些大丸子小丸子,如果是简简单单白水煮熟出锅,搁在汤里加白糖后,还要在上面撒一层红丝绿丝来点缀。红丝绿丝是冬瓜糖做的,染了色,切了丝,撒上去——这种可以吞咽的色彩,是我们这一代孩提时奢侈隆重的代名词。
卵汤糍。
当然,大丸子里可以裹芝麻、花生、豆沙等果仁馅,也可以不裹任何馅料,直接滚一层甜豆粉——这就是浙闽交界一带冬至日吃的擂粉汤圆,温州话叫“卵汤糍”。
如今,汤圆作为大小宴席上必上的一道食品,平日里想吃就从市场上超市里买上一包下锅煮,省却了旧日的磨、揉、团、搓,以及做各种馅料制作的繁琐工艺。但唯有“卵汤糍”是冬至日特有的,虽然粉已经都用机器磨,而做成卵汤糍的丸子还是要靠手工来搓。搓好了丸子,放沸水里煮熟,再从热滚滚的汤锅里捞出来,稍沥,热腾腾地往豆沙红糖粉里一滚,就滚进了一旁等候多时的嘴巴里。
搓成小丸子的,还可以加盘菜、咸肉等作料煮成咸汤圆,暖糯而不腻,大都为老人们所喜欢。汤团有了这些美味花色都还不算,对于我,猪油饺才算最念念不忘。猪油饺不是饺子,如今,饺子算不得什么,何地无之,在超市在菜场都可以买到,在酒店大排档小吃摊上都随时可以点。聚餐和各种节庆时节都要吃汤圆,寓意团团圆圆。唯有我老家的猪油饺却不常见,且鲜为人知。猪油饺的外观看着像饺子,却比饺子颜值高。糯米粉的外皮,雪白油润,内里是甜馅,白砂糖拌猪油、芝麻碎花生米,这些旧时极为珍稀的食材组合,足以将“甜美”的感觉一网打尽。
冬日里,自家熬制的猪油已凝结,白腻如脂,从瓮里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大坨出来,取花生米炒熟捣碎,加入白砂糖和着一起拌匀备用。磨好的糯米粉揉软了,摘成一剂剂,搓圆后再稍微压扁成饺子皮,把准备好的花生猪油馅挖拇指大小的一粒,放在粉皮中间,把粉皮两边包起,一捏一按,成饺子状。
猪油饺。
这些馅料做得好不好,精不精致,与当时主妇手边的食材、家境有关,与当下的心情有关。
包好的猪油饺可以下水煮,也可蒸起来吃。下水煮熟的,捞起来像汤团一般,泡汤水、撒红丝绿丝。但于我,总觉得蒸起来吃更与众不同。蒸熟后的表皮是干的,原先的一团猪油冻裹着的馅料加热后,糖和猪油都融化成一汪的甜馨,一口咬开,瞬时口腔里那一种暖糯香脆的滚烫,如火山岩浆爆发……
我奶奶娘家位于闽东滨海小镇,按她的家乡习俗,蒸油饺通常要垫龟仔叶。
龟仔叶,学名艳山姜,这种植物的宽大叶片,很像芭蕉叶,用来做笼垫蒸麻糍、糖糕和面包等,蒸熟后能给食物增添一种奇特的清香味。我老家苍南的马站镇因地接福建,受福建台湾一带的习俗影响,也有用此叶片来做蒸笼垫,你看——水磨的糯米粉,裹上花生、芝麻、红糖,用翠碧的龟仔叶一卷,一整屉热滚滚香喷喷地端上来,小孩子哪有不喜欢的?
人到中年,竟开始忌讳吃汤圆长年岁的说法,但冬至汤圆无论如何还是要吃的。似乎也有人固执地不吃。针对于此,老人们往往会发出严厉的警告。但他们担忧的不幸最后还是发生了——我一位远房亲戚,表姑父的弟弟,福建闽东人,才三十多岁的年纪,为兄弟家的海鲜生意跑运输,跑上海一带的市场。雇的司机和他是同乡。记得那年的冬至日,他们两个人在深夜赶回来过节的路上,因司机疲劳驾驶,最终导致在浙闽交界的一处险峻山岭连人带车滚下悬崖……事后,据家人回忆,他俩在跑这一单生意、临行之前,曾异口同声声明不吃汤圆。不料谶言竟成真,他们的年岁果然不再增长。
龟仔叶蒸糕点。
后来,听表姑父说起这件事,一脸凄然,说也许是命该如此,两个人的话都是在家里对家人讲的,外人并不知晓。诡异的是,当时他们俩在跑完那一趟运输回来后,不知何故在邻县耽搁了一天,然后就撞上了那个时辰。表姑父说的那个“时辰”,让我想起了祖辈们常挂在嘴边的“宿命”与“因果”。
身为兄长,他为兄弟之事善后,并承担起抚养弟媳出走丢下的小侄女。那个小侄女我见过,那时年纪尚小,上幼儿园的年纪,天真可爱,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想来,她对于成长的期盼也应是一样的,对于冬至的汤圆也必定是欢喜的,也许,她也会扬起玫瑰花一般娇艳的小脸,问大人:多吃几颗就多长几岁吗?多吃几颗就会长得更高吗?
关于冬至的记忆,连接着我生命中的那两座大院。大院里那些嘈杂和热闹很快如潮水般褪去,我生命中的那几位可亲的长辈,我奶奶、我外婆她们也早已隐去了音容笑貌,最终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我们年复一年地买着现成的汤圆,这些花色不同的汤圆,有的负责祭奠远方的星星,有些负责点数年岁,有的负责检验幸福,而有的则用独特的语言诠释人世间的聚散离合。如今,很多旧时美食重新出现在微商的店铺和点心铺上,那多年不见的猪油饺,也在一个微商的链接里惊艳登场。欣喜之余急忙下单,下锅蒸熟——虽然粉是机器磨的,加工方法极为方便,味道也是一样的暖糯香甜。因为少了红丝绿丝的点缀,让我总觉得冬至日便失去了旧时节日的繁丽色彩。
其实一同失去的,还有那一份旧时隆重的喜庆,以及那单调而又的古老的“咯吱--咯吱”的推磨声——那早早在院子里为节庆的到来而喊个不停的欢快喜乐。这种声音,带走了祖母颠沛流离的一生,带去了父辈们粗粝而鲜活的半生,也磨去了我童年里最美好的时光——那些花瓣似的肌肤、星月般的眼眸,以及记忆力如钢铁之印,永志清晰。
作者简介:陈汉莉,温州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浙江散文》等省内外报刊及文史选集,已出版文集《蒲城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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