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饭佬讨糯米”,且不说这话的语境和喻意,言下之意,糯米是个好东西。我们那一代人都对糯米有一种特别的情怀,糯米之于我们,是味蕾的满足,是口福。
都说“一白遮三丑”,平生亦好白,有人喜欢煮熟的鸡蛋剥壳后的白,我倒是欣赏糯米那一抹不透明的白,白得如女人的酥胸。
话说回来,两种白有区别吗?
既然人们那么喜欢糯米,为什么生产队里不多种一些呢?一共才种五六亩、收获的谷子每家各户分到百十来斤,勉强够每户人家过年裹一回粽子、做一二次蕃薯糯米饭,过年做酒还得掺晚米;食为天的年代,父亲虽说爱吃酒,但绝不多做,恪守每年一小缸、两坛。
我不经意问父亲,父亲轻描淡写扔过来一句:“种多了全年的粮食要勿够吃。”
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我的诠释是,糯米不吃水,饭粒和米粒一般大,饭不多;值得一提的是糯米饭好吃,人都管不住要多吃。如果光吃糯米饭,粮食当然就不够吃,某些日子得喝西北风。
翻山越岭去湖西念初中那会,午膳生,我用的是小号的饭盒,青黄不接时,感觉日子着实不好过,一早打开米箱,瞧着箱子角落一小堆用黑市购来的粮票籴来的早米,满脑门的是“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这种官司?难以想象,距离早稻好割还有不少天呢?生活中的事,总是船到桥门总会入,无论好坏,日子照样奇迹般的过来了。
眉头打百结,愁云惨淡,哪里忍心往饭盒里多放那一点点续命的米呢!这不,忽然想起电影《闪闪的红星》里哪四个字:今日无米。
那些个清贫洁白的日子,无疑,我每天都只往饭盒里放一点点米,记忆犹新的是那米是剥了壳的整粒的早米,惊叹湄池区粮油加工厂精湛的加工工艺,维生素肯定完好无损。做出来的饭,不象糯米那样不吃水,十指沾尽阳春水的人都知道,早米饭特别胀,水多放不打紧。
水不要钱,我不可能不多放,米虽少饭却不浅,纵然入口即化,不象母亲盛给父亲吃的镬底深处的实心饭或用蒸笼蒸出来用以做老酒的粒打粒的糯米饭那么有嚼劲,但有饭吃终究值得庆幸,咱不挑三拣四。
家里兄弟三个,一个妹子,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但父亲母亲从没有让我们饿过一顿肚子,父亲、母亲堪称治家有方。
2
农家孩子,打小都识得糯稻。有不少年,二队在金家牛全间南面的大秧田里种糯稻。糯稻品种有二:经典的一种叫乌籽糯,人人皆知;另一种早些年还记得,现如今忘了,反正能区别于晚稻,特征不可谓不明显。
糯稻结穗时,早晚打糯稻田旁过,那份亲切及由之产生的对糯米饭、金团、粽子的憧憬自不必说。
糯谷打下来以后,晒上晚秋的 个热头,基本也就干了, 不要直接车到机米厂去机,得放上些日子,要不然不转,不转是一个怎么样的概念呢?
从机米厂里机出来,正宗好看的糯米,照农民的行话是转了,不然的话就是不转,机出来后不转的糯米看上去不是不透明的那种白,看上去不象糯米,更象晚米,我甚至怀疑不转的糯米究竟糯还是不糯。估计是糯的。
打小养成的习惯,平生就好一口糯食,放糖就更好了。
祖父那大人家分家以后,父亲长房一家六口,我幼年时夏日里就给出畈的父亲母亲做点心,我们家的点心略显寒酸,别人问起,我经常都不好意思说。
上午的点心多半是油炒饭,撒上些天葱,下午出畈迟,父亲母亲自己吃个泡饭就出工了,不让我担,我倒是经常奉祖母命给姑姑们担点心,多半乐意为之。公社广播广大站的喇叭一响就出发,奶奶给姑姑们做的点心, 的是红糖油烤糯米饼,点心担到后,我故意去周围捉泥鳅,不巴巴的看姑姑们吃点心,但三姑还是给我留两个,说是自己不爱吃,小时候,我还真信了,后来知道这是亲情。祖母事先给我说界橱里有二个给我留着,这样我也就吃了个双份。
3
老家的习俗,端午节好像不吃粽子。过年才裹粽子。想必端午那会儿一般的人家早就没有糯米了,还裹哪门子粽子,不然,这么古老的一个文化节日,怎么能缺粽子呢?
早先,家里是父亲裹粽子,母亲出街去镇上买来粽叶和麻丝,父亲一早浸米,晚上裹。父亲裹的粽子有尖角粽和横缚粽,尖角粽用一张粽叶,清一色的纯米,成品三两左右,一共十来个,家家户户用来请菩萨的;横缚粽,用两张粽叶,掺乌豇豆,麻丝打湿,父亲一端用牙咬着,另一端缠绕粽身四五匝,父亲的手脚一向麻利,象他种田一样,农活都做到 ,粽子每一只半斤左右,形状分量几乎差不多,从取粽叶弯成漏斗状、填米、封口、缠绕、打结,一气呵成,动作娴熟,看着享受,不洒下一粒糯米,我们想帮忙,父亲不让,估计是心疼那糯米。然后基本是后半夜,放入镬中浸满水,盖上高镬干,生火后叉上柴根焐,中途加几次水,适当时候翻身。
秋末冬初,父亲年年去山上挖柴根在门前东头梨树下坎头边沿整齐划一的码好,盖上稻草顶。待到腊月来到,柴根差不多风干了,塞入炉堂,风箱一抽,火旺经着。
待到粽子好吃,跟父亲做酒蒸糯米饭一样,那是第二天早上了。
时光荏苒,待到母亲裹粽子那档口,我们都成家立业了,母亲慢工出细活,裹横缚粽,糯米中间塞一大块浸过酱油的五花肉,然后用三眼的煤饼风炉焐,差不多两个小时即成。然后大部分分送给她的孩子们吃。味道胜过嘉兴五芳斋的粽子。母亲往城里给我们送过很多回。有人说咬到石头,吃到生的了,母亲还是照送不误。
粽子,我不爱吃新鲜出锅的,那种散淘淘的不带劲,不如吃糯米饭,我喜欢吃凉的,凉的扯开粽叶后,看上去紧实,吃起来又粘又有嚼劲。
半月前,三姑打来电话,叫我去拿粽子,讲是她自己裹的,很好吃。于是我就去拿,交接时回敬了她一箱“五芳斋”。
确实又吃到那个味了,只可惜是肉馅和红枣馅的,要是乌豇豆粽醮着红糖吃那就纯正了。
曾经清香、粉糯、劲道的凉凉的横缚粽,此生,恐怕是不大容易吃到了!
许利明